这城 这人
苗玉波
上有清风,下有明月,更有涓涓潜溪和滔滔嘉陵轻挽激拥,诗意莫过于此。这是二十二年前,一个刚刚毕业的中文系学生对地图上“朝天”的猜想。如果他知道于佑任老先生还有 “清风峡接明月峡,山似英雄水美人”的诗赞,不知还会有多少浪漫的幻念。那个学生就是我,正准备拿着派遣单到这个地方城区的镇政府报到。
怀着莫名的忐忑和兴奋,颠来簸去整整五个小时后,我跟一车人土豆似地被倾卸在臭气薰天的三岔路口,举目一望,立即蒙了:这哪里是个城?分明是四面环山的夹皮沟里一个农户聚居点嘛,低矮的瓦房破乱不堪,从旁经过的108国道尘土飞扬,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覆着厚厚一层灰,看不清眉眼。转头质问驾驶员,“师傅,我可是到朝天啊”。对方极不耐烦地回了句,“这不是朝天,是哪?!”这才注意到旁边电杆上的标示:“朝天—广元,32公里”。
三岔路口侧面就是镇政府,门前108国道同时也是集市,一到当场天,整条道路便水泄不通,包括卖猪卖羊的也有。通过介绍方知,当时朝天建区还不到三年,城区面积仅0.99平方公里,一支烟功夫就可走遍每个角落,除了党政机关、一所中学和小学,就是当地农户,全部人口加起来不足千人。纵然有些幽默地设有城市建设和环境保护局,但基本就是个摆设,穷得连半年十个月就给财政供养人员发不了一回工资,哪里顾得了什么市政?所以,全城没有一盏路灯,没有一所公厕,没有一个垃圾箱,没有一块绿地,没有一米硬化的街道,没有一家像样的小食店和旅社,交通基本靠走,找人基本靠吼,经常性停水停电。没有超人的毅力,恐怕谁也在这种地方呆不了多久。
现实如此骨感,让我很长一段时间羞于告诉别人自己在哪里工作。那时,外界对朝天人似乎也大不以为然,不止一次遭遇这样的尴尬,“呵呵,朝天人,吃洋芋疙瘩的,倒是曾家山上的女娃子还将就,脸蛋儿红扑儿红扑儿的,呵呵”。要不,就是奚落朝天人说话土气,“喊你读夫(书)喃你要巴父(爬树),巴在父上一fai(甩)一fai的,fai在那匪(水)塘里范(算)肥(谁)的?”尽管我不是土生土长的朝天人,老婆也属“自带干粮”,但对这些话非常反感,经常有给上对方几记猛拳的冲动。倒是正经八百的朝天人显得十分豁达,也就憨厚地笑笑,甚至偶尔还自嘲几句。
其实,他们心里憋着一股气,更憋着一股劲。我最看得起朝天人的地方:不怨尤、不服输、能拼命。朝天是典型的深山地区,难找三尺平地,曾有扶贫专家断言,“朝天要脱贫,除非再造一个太阳!”朝天人依然只是憨厚地笑笑,而在土豆般朴拙的表情下面,他们释放的那种超强的倔劲和能量,却让不少人侧目:他们可以一年不行两年、两年不行三年、三年不行五年地进行耕作方式革命,一举告别刀耕火种,实现粮食自给有余;他们可以五年、十年、二十年遇万难而不改其志,将小小核桃做成畅销全球的大产业;他们可以饮雪水、睡桥洞,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,举全区之力手刨肩挑,凿通全区公路交通主骨架;他们可以面对天崩地裂的大灾沉着应对,化危为机,引进全市震后首家投资近二十亿的大型建材企业,稳定确立并不断夯实工业的主导地位……这就是朝天人,他们从来不愿用嘴巴来证明什么。
有了这群人,我的城也越来越像个城,越来越是个城了。土坯屋没有了,青瓦房也消逝在尘封的记忆,错落有致的楼宇,绿树成荫的街道,整洁优美的市容,明净祥和的笑脸,使这个城有了她别致的韵味。曾经光秃的荒山也葱茏起来,曾经浑浊的江河也清澈起来,曾经各自为阵的片区被一座座桥梁连接,曾经黑灯瞎火的巷陌被一盏盏明灯照亮,险峻的明月峡、神奇的龙门阁一南一北托举着城市款款的裙裾,激越的嘉陵江、温婉的潜溪河一刚一柔滋养着心底绵绵的乡愁。不经意间,闲暇时,这里的人们也可以在广场上跳跳舞、打打太极了,还可以随意在家门口的两个国家4A级景区遛遛鸟、兜兜风了,一个中文系学生垂钓江边、抚琴月下、醉卧秦汉、品茗清风的痴心也不再是梦里昙花了。
这是一座小小的城,我的小小的城,在这座小小的城里,人们没有红绿灯同样秩序井然,彼此不知道名姓照常家人般亲切。如是,小,又有什么呢?谁说的“爱上一个人,恋上一座城”?应该是:爱上一群人,恋上一座城。
2015年1月15日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