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儿年,最早会哼的歌是《东方红》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最早会认的字是“毛主席”和“最高指示”,最早会说的英语是大舅教的“Chairman Mao long long ago”。
那儿年,“某某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播音”,咋听都是“某某人民公社两个蛋现在开始抱鸡”,与小伙伴们学舌了很久。
那儿年,喜欢用藤条编副假眼镜挂在鼻梁装斯文,因为村里最有文化的人、蒙师辛先生就戴着眼镜,上衣口袋里还经常插着两支钢笔。父亲说,如果插三支,就成修钢笔的了。
那儿年,追电影从《地道战》《白毛女》《红色娘子军》追到《天仙配》《女附马》《铁弓缘》《牛郞织女》《梁山泊与祝英台》的时候,便对“我担水来你浇园”“十八里长亭相送”隐隐约约有了些想法。
那儿年,乡下人大都盼望儿子能成为“全国粮票”(国家干部),女儿能嫁给“全国粮票”,尽管他们大都觉得祖坟不会冒青烟,也没长那棵歪脖子树。
那儿年,三角八分钱一斤的煤油金贵,父母舍不得把煤油灯点得太亮,照的时间太久,多数小人书包括《水浒传》《三国演义》这样的大部头,都是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完的。手电筒用的“火车”牌干电池一对四角五分钱,可持续使用两到三个小时。
那儿年,流行喇叭裤和遮耳长发,留发不留头、留头不留发的事倒是不曾发生,喇叭裤却让德育处的老师很是惊恐,一时间是见一条剪一条,直到他们也忍不住穿上了为止。
那儿年,看到一些人里面露着领口已经发毛的秋衣,外面套着绉巴巴的二手西装,脚上穿着沾满泥土的黄色胶鞋,光脖子上挂着乌不溜秋的劣质拉链领带,很是有些羡慕,一点也不觉得滑稽。
那儿年,满大街都飘着邓丽君《甜蜜蜜》《小城故事》《我只在乎你》的歌声,中小学校园也不例外。尽管教唱《北国之春》时刻意跳过 “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,至今尚未吐真情”的体育老师坚称,那些都是靡靡之音。
那儿年,脱农皮比“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”要紧迫和现实得多。高考前夕与值周老师一起对着便槽尿尿,老师恨铁不成钢:“希望下年不要来补习!”应声而答:“如果要来补习,我把名字倒改过!”幸好顺利上岸,没给自己丢脸。
那儿年,大学里几乎人人都在读诗,读尼采、柏拉图、叔本华、黑格尔、弗洛伊德,仿佛不知道北岛的《回答》、舒婷的《致橡树》、顾城的《一代人》、江河的《纪念碑》,炫不了几句存在主义、理想国、生命意志、绝对精神、人格结构理论和精神分析学,按四川话说,就是个傻B、瓜娃子。
那儿年,学校的食堂和灯光球场摆开就是舞场,从华尔兹到布鲁斯,到探戈,到恰恰恰,到迪斯科,到霹雳舞,不到精疲力竭绝不会罢休,有时疯完了,还拖着同寝室喜欢弹吉他的哥们到池塘边的月下来上一曲《爱的罗曼史》。
那儿年,十几岁的小丫头,六十几岁的老太太,都喜欢别人称她“小姐”,而不是“小妹儿”“小姐姐”“姐”“大姐”“某老师”。
那儿年,被扔到没有一寸水泥路、一棵道旁树的小城,晴天一身灰,雨天一身泥,妥妥的光“灰”(光辉)岁月、有“泥”(友谊)长存。
那儿年,交通基本靠走,治安基本靠狗,通讯基本靠吼,取暖基本靠抖。
那儿年,不相信头顶有神明,地上有救世主,转角处有香草美人。
那儿年,走路带风,说话很冲,以为遇见的都是贵人,相逢的都是凤侣,看到的都是天下,行走的都是坦途。
那儿年……
那儿年的老照片已然泛黄。
那儿年嬉戏笑骂、称兄道弟的人,餐聚时得按尊卑顺序谨谨慎慎排座位了。(2024年7月7日)